教会语言与思想枷锁: 续谈基督教徒的政教矛盾

“你们这假冒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因为你们走遍洋海陆地,勾引一个人入教,既入了教,却使他作地狱之子,比你们还加倍。”(《马太福音》)

马来西亚基督教徒们在教会环境里惯常采用的宗教语言,是一种不断缩水、简化、稀薄化的语言。教徒们在教会活动采用的语言,差不多是从圣经拷贝出来的字句拼凑出来的东西。听他们讲话就大概知道是读哪个版本的圣经。把圣经词汇挤出来弄一本字典,大概就足够教徒们用大半辈子了。

教会的修辞政治丛林

堂会提供的周期性宗教教育,包括所谓主日崇拜的讲台信息,几乎都是非常片面、完全以“教会”作为世界中心的口号填鸭。例如,教会领袖在解释人际关系问题、社会问题、甚至战争天灾等等,总少不了对“世俗学说”的归咎,时而说是存在主义的错,或者说是后现代主义的错。但却从来不从西方历史和哲学发展过程去解释何谓存在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更不会承认这种说辞其实是一派胡言。

之所以掰出这些名词,通常是因为会众当中几乎没有一个是了解这些名词背后的意义和来龙去脉。说穿了,是仗着“主义”把讲词弄得玄一点,猎奇味道浓厚一点,藉此渲染末日景象的可怕、存在主义的愚昧、后现代主义的狰狞,然后在言辞堆砌的绝望中祭出从天降下的神圣救赎,强调救恩的可贵,以及警告怀疑态度是敬虔功课的绊脚石。

长期生活在这种宗教语言环境下,教会人士放弃了对宗教词句意义的质询和怀疑,一味学习在教会语言修辞政治形成的丛林环境之中求存。例如,“属灵”到底是啥意思,是否合理,这并不重要。但是否被褒以“属灵”,抑或贬为“属世”,则决定日后在堂会之中的人际关系、堂会政治的利害关系、甚至个人宗教情绪上的自尊心。

只要学会那几句“属灵”、“血气”、“造就”、“顺服”、“世人哪”、“哈利路亚”、“寻求神的旨意”、“敬拜”、“恩膏”等等,努力参与教会活动,学会引用这些词句和经文拼凑成修辞政治工具和阶级光环,再给脸皮厚多一点,即使只在教会呆上不到一个月,通常已经足以在一般主流宗派堂会当领袖了。

拼凑出来的教会定义

教会领袖精通术语却对信仰原则认知程度零蛋,在教会圈子是很平常的事情。

就在这种宗教语言环境下,加上长期沉迷“政教分离”口号,教会圈子宗教教育往往只限于说教,几乎完全不教导信徒对社会应有的责任。如果告诉一些比较模范或典型的教徒关于信徒的社会责任,得到的答案往往是一些有趣的反驳:“如果连红绿灯坏掉都要管,那么谁来管教会”、“大使命是在于传福音,不是改变社会”。

教徒们对教会的定义,不再是人在天地之间与真理和他人同行的处境或事件,却是一种由特定场所、礼仪活动、术语、规范、甚至阶级政治所拼凑出来的东西。这种东西,进而勾画出教徒们对信仰对象的想象轮廓:一个封建独裁的神祗。

还有一样有趣的现象。许多教会人士都相当自动自发的为“教会”的形象辩护,并且把这举止几乎视为一种美德,甚至贞节牌坊似的执著。若有人批评教会圈子广泛的弊病,抑或抨击某些基督教徒政治人物的恶行,许多教徒们总喜欢搬出一大堆古今伟人事迹强调“我教历代功在社会”、“某拿督应该不是真正的基督徒”、“异教就不见得比我教好多少”、“别一竹竿扫整船人”,就是要“澄清”说那些问题都不是因为教会文化所造成。

这就好像在一件脏透的衣服上努力的找出一小片还不太脏的部分,一脸凛然的辩称:“看!这里哪里有脏?你怎可以说这是肮脏的衣服?”即使是足以腐蚀堂会道德风气的弊病,在这样的热心维护精心粉刷下,通常在其他教会人士眼中马上就变成不是问题。批评者很快就被批为“小题大做”。这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特异功能,大概可算是教会文化奇观之一。

教会荣耀的牌坊效应

这>种现象,造成绝大多数教徒们对自家派系的道德素质问题采取不可思议的宽容态度。他们在教会外面谈论政治的时候,就对其他宗教的问题(例如马来回教徒的政教问题)采取激烈抨击,但对自家的“贼窝”现象却仿佛不当作一回事。

伴侣若不是教徒,教会当局就说这爱情或婚姻“不荣耀上帝”。如果在“安息日”上班或兼职,教会当局就说这是“不合乎上帝的旨意”。但是,教徒领袖如果精通玩弄政治手段,在教会组织勾心斗角,在教会外欺诈教友包二奶甚至政商勾结剥削民膏,这却是必须“在主的爱里包容”的事情,并且必须晓得“即使有完美教会的存在,因着你的参与就不再完美”的伟大真理,从而谦卑学习“让上帝自己掌管教会,别抢上帝的工来做”。如此态度,让许多人误以为基督教是伪善的宗教。

在迂腐犬儒拘泥“在教会不谈政治”的教会环境下,教徒对某些基督教徒政治人物的批评,多半是限于“身为基督徒的拿督ABC竟然去庙堂拜拜”,而不是关于他们在政坛的作为。教徒们对政商界领袖的褒奖,往往是关于对方如何赞助宣教活动,或者发表“亲基督教”言论。不难理解,这些名人如果是在教派里有地位的,他们不管做了什么政商勾结的事情,教会人士都会很“属灵智慧”的“不要论断弟兄”而采取沉默态度。

把少数好人的善行用作挡箭牌掩饰多数奸人恶行,该怎么称?挟持?人质?人肉盾?真理是这样捍卫的吗?因着一些人的问题而抨击教会文化就不应该,因着教会荣耀而掩饰种种罪恶难道就是信徒的分内事吗?

在贫瘠的教会外谈政治

贫瘠的宗教教育,并不足以影响信徒放下种族和文化的歧视,也缺乏教育信徒贪污对国家社会的危害。只要把问题冠上“上帝不喜悦”,通常就算是分辨是非黑白的答案了。许多华人教徒在坚守教条的时候依然明显流露出对异族和异教的歧视,说别人的“种”不像他们那么优良,甚至还说是上帝的恩典。

许多人热衷于参与禁食祈祷流泪痛哭呼求上帝“复兴我们的国家”,却不见得他们愿意花时间去了解种族恩怨的历史因果,更甭指望他们会参与种族关系复和运动。论及社会动荡,也有人干脆归咎于肤色因素、外劳因素、宗教因素,似乎如果全国都是华人基督教徒就肯定天下太平了。五千年荣耀和天国的荣耀,都是不受时空限制的东西,混杂起来自然变成可怕的自大狂。这样的群体自然变成政商勾结土豪劣绅的摇篮。

由此,不难了解为何有那么多关心国家政局的基督教徒,是必须在教会语言环境之外谈论国家大事,才会表现出比较正常的思辨和分析。如果尝试从信仰立场或神学角度谈论社会公义或者批判教会政治的种种弊病,许多信徒会突然变脸似的,抛出“我信耶稣,不是信基督教,所以请别和我谈神学,更别把宗教政治化”之类的防护机制,把谈论嘎然中断。

经年的肤浅宗教教育所灌输教会语言内容贫瘠,倾向于非黑即白,一大堆的教条和禁忌修辞,造成许多信徒觉得若从信仰立场谈论政治原则肯定没有好结果,于是干脆只在教会环境下才讲宗教语言。

教会入世不学讲人话

曾经有人提出“文化使命”,呼吁信徒必须“入世”。这说法确实让不少教徒热心参与教会组织的社区关怀活动。但问题是,这也造成许多教徒以为搞这种活动就算是关心社会了。自家的道德问题和宗教教育问题毫无改善,却靠着这些活动的“业绩”四处吹捧功在社会。

他们会述说自家门派如何关心某些穷人,但他们却未必会抨击那些把人民陷入穷困的奸商暴政(尤其是当中有不少他们的“主内弟兄姐妹”的时候)。再者,许多教会模范生的“入世”,是硬把社会课题变成“教会版”。

有些在教会组织开办的学院任教的,居然是希望能够“让基督徒子弟们在属灵环境下成长,避免外邦人的世俗影响”。到头来,教会人士所谓的“入世”、“文化使命”,只不过是让他们继续享受教内妄想的梦呓,并不能够帮助信徒实际的从一堆教会语言之中找到可以在教会环境以外应用的沟通桥梁。到头来,最实际的方法依然是:在教会讲教会话,在教会外才讲人话。代价是:教会里的人话有如稀世珍品。

思想脆弱易受挑拨

而在教会外面讲人话、关心社会、甚至热心参与政治或公益活动对抗暴政的,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思想从此就不再受教会文化所影响。有许多来自主流宗派背景的,他们对一些事物的偏见甚至憎恨,依然是教会抹黑性质讲台言论教导的版本。一旦掌握这弱点,加上适量的玩弄、煽动,这些活跃分子随时有可能对他们的盟友倒戈相向。

就假设一个例子吧。某民联领袖在言论中采用傅柯和德里达论述解释权力结构的问题。亲国阵教会领袖们风闻此事,就在各堂会大肆抨击该民联领袖为“后现代主义的门徒”,还说“这种领袖肯定把社会和国家推向败坏深渊”云云。民联阵营的中坚支持者当中,同样来自这种主流教会宗派的,听了这言论,对真理和信仰的热爱和执着顿时直线狂飙,大力抨击这民联领袖,并呼吁革除其职分以“捍卫国家和社会的前途”。

非基督徒民联支持者们对这番言论大感不解。素常以后现代论述评论国家大事的华教学术界人士更是对此事大为反感。结果,民联阵营就陷入一场茶杯风波。故事到此结束。说是假设杜撰,但要让这种问题发生会难吗?

用信仰解释政治不划算

既然教会人士们必需离开教会环境才能清醒,那就不妨干脆用非教会语言谈民生、司法、三权课题。基督教圈子的宗教票转向可能性实在太大了,不划算。

只要有人把礼堂让出给教徒举办祈祷会,在报章给他们登传教文章,出席他们的什么宣教大会讲见证,或砸钱给他们的堂会搞活动,要收购教徒们的选票绝非难事。故在一些涉及基督教文化的课题上,若要赢取教徒们的支持,请尽量避免“从基督教信仰原则解释政治立场”。

教会的语言和思想僵化现象已经是百年传统,绊倒了许许多多的改革企图,要在短期内克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最重要的原因是,教徒们根本就不觉得这是一种灾难,并且还乐以代代相传。

如果是在一般地方,教会人士比例是占人口极少数,任由他们数十年在教堂围墙内狂妄自大或六国大封相争权夺利,外面的人们是不会怎么在意,顶多时而当作饭后话题笑笑就算。但一个城镇如果以这类教徒近半数,而且多数是来自以这种文化引以为荣的某名门正派,而这派系领袖好些是从执政党获取好处,教会现象就足以影响这地方的政局。如果其中的僵化思维,不止绊倒了教内的改革,也绊倒了国家社会的政治改革,就实在是百姓的不幸。

自我标榜为传好消息、分享希望,结果却带来坏消息、粉碎希望,这种教会传的福音还有谁要信?

转载自:教会语言与思想枷锁